知識生產的歷史變遷:由古代事實、現代事實到後現代事實?
邱澎生(2002/03/01初稿)
本書描述十六世紀晚期至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英國「知識生產」活動,作者特別針對有關「財富」與「社會」方面的知識生產活動,分析此期間英國學者、文人、官員或是商人在此方面的論述,探究他們如何認定與辯論有關「事實」與「理論」之間的複雜關係。在這段一般被人粗略地(loosely)稱為「啟蒙」時期,英國出現了探討有關「財富」與「社會」問題的種種文本(texts)與書寫實踐(writing practices),作者的基本看法是:這些文本與實踐,可以概括地視為是「現代事實」(the modern fact,下文簡稱MF)的建構與變遷史,而無論是MF發展前的「古代事實」,或是MF建構後的「後現代事實」,都可以透過與MF的相互對照,而突顯彼此間的差異,因此,本書其實是一部近代歐洲「知識生產」活動變遷史的專著。
作者目前任職美國紐約大學「知識生產史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the History of the Production of Knowledge)教授,並已出版多本「知識生產史」專著,本書則特別將研究焦點放在人們對「事實」問題的認定與辯論方式上,這應是作者對「知識生產史」研究的進一步發展。
何謂「現代事實」?這主要涉及歐洲史上人們如何討論「事實」與「理論」關係的變遷歷程,對作者而言,她看重的是一種「認識論範式」(epistemological paradigm)的轉移,由此層面做比較,才能區分「現代」事實與「古代、後現代」事實的差異。從十七世紀以來,歐洲哲學家者對「事實」與「理論」關係即有兩種不同立場:一是視「事實」為個別的具體事物,將其與只存於觀察者心中的「假想、偏見」區別開來,並稱後者為「理論、假說」與「推想」(conjecture),這個立場通常強調事實獨立於理論的「客觀、真理」關係。二是視「事實」為參照某種系統性知識而被研究者發掘的「証據」(evidence),這個立場強調的是「沒有任何獨立於特定理論脈絡的事實」(頁1)。在作者看來,近代歐洲科學與哲學的發展,即是依違於上述兩種「事實」與「理論」關係立場的內部緊張性,「啟蒙」及其前後時代,在英國逐步出現的複式簿計、政治算術、政治經濟學、道德哲學、推論性歷史、古典經濟學乃至統計學,其所討論爭辯的做為「認識論單元」(epistemological unit,如「現代事實」MF),都可視為是這種內部緊張性的呈現。
作者的「方法論考量」十分吸引人。她自言其著作旨趣不在那些「啟蒙」文本與實踐在「思想史」意義上的傳承與影響,而是那些作者究竟如何建構其「論証模式」(the mode of argumentation),這主要包括了是否使用數字或是訴諸數學方法(作者稱前者為「數字再現」,numerical representation,稱後者為「數學修辭譬喻」,mathematical tropes),以及在這些由文本構成的語意體系(semantic system)中數字再現與數學辭譬究竟發揮何種作用(頁16)。
作者將這樣旨趣放在對兩個重要理論流派的修正發展上:第一,澄清並修正「論述」(discourses)史的分析,這主要是對受Foucault「系譜學」(genealogy)影響的歷史考察方法所做的方法論發展,作者將系譜學的主流考察法調整為:即使是「斷裂」(ruptures),也可有其複雜的「持續」過程可以描述。[1]對作者而言,更關鍵的不是「論述」如何宰制一個時代的準則與規範,而是探究那些前於「論述」出現的「認識論單元」(epistemological unit,如「現代事實」MF),看看他們如何建構與發展、如何讓種種不同論述相互親合(affiliations)、如何在同一時代的不同領域(如政治、經濟)產生多種類的「理性」論述(頁17-18)。第二,承續並發展科學史研究上的「歷史認識論」(historical epistemology)取徑,這一方面和1990年代初期以來Lorraine Daston, Peter Dear等學者這方面的開創性研究有關,[2]一方面則是和Bruno Latour在《We Have Newer Been Modern》書中倡議的「sociology of criticism」有直接連繫(頁19)。以此兩派方法論為基礎,並且續做修補與延伸,作者提倡對歷史文本進行「雙重解讀」(double reading)的策略:1. 從文本探究作者意圖,分析文本藉以產生的政治、哲學與語意脈絡(contexts)。2. 對兩類不同文本(已然消逝的文本、新近湧現的文本),所反映的後代對前代人的閱讀與誤讀 (mis)readings,進行仔細評量(頁21-22)。
(附錄一)「近代歐洲”現代事實”(the modern fact)興起過程」書目蒐理
邱澎生(2002/02/27)
Timothy Alborn, 英國近代壽險公司的研究。
James Chandler,
Peter Dear, 1995. Discipline and Experience: The Mathematical Way in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
Alain Desrosieres, 1998. The Politics of Large Numbers: A History of Statistical Reasoning.
Ian Hacking, 1975. The Emergence of Probability:A Philosophical Study of Early Ideas about Probability, Induction and Statistical Inference.
Ian Hacking, 2002. Historical Ontology.
Lorenz Kruger,
Theodore M. Porter, 1988. The Rise of Statistical Thinking, 1820-1900.
Theodore M. Porter, 1995. Trust in Numbers: The Pursuit of Objectivity in Science and Public Life.
Steven Shapin and Simon Schaffer, 1985. Leviathan and the Air-Pump: Hobbes, Boyle, and the Experimental Life.
Steven Shapin, 1994. A Social History of Truth: Gentility, Credibility, and Scientific Knowledge in Seventeenth-Century
Barbara Shapiro, 1983. Probability and Certainty in Seventeenth-Century
Barbara Shapiro, 1999. A Culture of Fact:
M. Norton Wise ed., 1995. The Values of Precision.
柳延延,1996,〈現代科學方法的兩個源頭——統計學與概率論的產生與結合〉,《自然科學史研究》,15,4:309-3158。
葉啟政,2001,〈均值人與離散人的觀念巴貝塔:統計社會學的兩個概念基石〉,《台灣社會學》,1:1-63。
(附錄二)「蘇格蘭啟蒙(the Scottish Enlightenment)」書目略選
邱澎生(2002/03/04初輯; 2007/8/13補)
David Allan 1993. Virtue, Learning and the Scottish Enlightenment: Ideas of Scholarship in Early Modern History
Paul Wood ed. 2000. The Scottish Enlightenment : Essays in Reinterpretation (
郭博文,2000,〈弗格森的社會哲學〉,收入氏著《社會哲學的興起》,台北:允晨出版公司,頁99-146。
Alan Swingewood, 1988(1984). 陳瑋、馮克利譯,《社會學思想簡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頁14-25。
陳正國, 〈導論),收入赫曼(Arthur Herman),《蘇格蘭人如何發明現代世界》(How the Scots Invented the Modern World : The True Story of How Western Europe's Poorest Nation Created Our World & Everything in It),韓文正譯,台北:時報出版社, 2003,頁。
陳正國,2004,〈從利他到自律:哈其森與史密斯經濟思想間的轉折,《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10,頁1-31。
[1]我認為,這個既斷裂又持續的考察手法,在本書運用的相當明顯,諸如對Francis Bacon, Robert Boyle, Issac Newton, David Hume乃至John Herschel, John Stuart Mill有關「歸納推論法」(induction)問題的明或暗的長期爭辯(頁99-102, 188, 202, 317),以及討論David Hume, Adam Smith與Henry Home (Lord Kames), Dugald Stewart運用所謂「推論性歷史」(conjectural history)架構史料與論點關係上的異同(頁221-222, 226, 229-230),都是極具體的例証。
[2]作者在本書起首即特別交待此點,詳見:正文頁7-9,以及頁332註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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