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7日

轉載都市文化散記:翟永明談成都的「慢」


(王笛《茶館:成都的小商業、日常文化與公眾政治,1900-1950》英文書書影)

翟永明談成都的“慢”

東方早報, 2010年3月7日

成都,一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它的閒散、美食、茶館甚至麻將都已經成為這座西部重鎮的標誌。對生活的熱愛和對外部壓力的漠然,使成都成為中國追求速度和高度的都市群中的異類,當年大地震後成都人迅速恢復生活常態就是例證。成都的“慢”向我們詮釋了現代化和全球化語境下的另一種生存狀態;騎自行車的和開寶馬的站在同一個隊伍長龍中只求街邊的一碗美食,這是否也算是“和諧”的另一種詮釋?在翟永明這樣一位土生土長的成都人以及詩人看來,成都平原兩千年的優渥生存環境造就了今日根深蒂固的成都舒緩氣質,但也可能讓人喪失生活奮鬥的鬥志;中國人基因中對世俗生活或者說吃喝玩樂的熱衷在成都人身上尤為明顯。當世俗生活的享受過於強大之後,這個城市的文化不可避免地遺忘了曾經對精神生活
的追求。幸好,還有翟永明等一批詩人和藝術家在這座適合藝術創造的城市裏停留、紮根。

您生在成都、長在成都,現在作為詩人依然留在成都,您最依戀這座城市哪些地方呢?

翟永明:成都是一個生活緩慢、舒適的城市,生活成本不高、生活壓力不大,它是寫作、寫詩的理想之地。我從小就在成都長大,在這座城市有很多一起長大的朋友,還有一個朋友圈,這對我很重要。是否會搬離這座城市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內心對成都的依戀。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過,1990年,我在紐約居住時,非常想念成都。其實我最想念的是成都的生活方式:“朋友們不打招呼,把門一推就走了進來”,這是八十年代的生活方式。九十年代我回國後,就發現這樣的生活方式發生了變化。但是,我們有了新的生活方式,那是一種慢節奏的休閒。我和朋友們閒散、快樂;沒有太多的錢和太多的工作,但是有太多的時間需要消磨。我們有時會開車幾十裏,到郊區一片油菜地裏,坐在菜花叢中喝茶。順便說一句,我在紐約
生活時,最懷念的就是成都三月的油菜花。現在我最怕的就是新的圈地運動最終讓成都平原再也看不到這一片最美的景象。

成都的緩慢氣質,在中國大城市中算不算是一個異類?

翟永明:肯定是異類,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都在比快、比高,都在奔向下一個不確定的目的地。而成都從來都是對外封閉、自成體系。它並不十分關注外面的世界,也不太有那種攀比心態,這使它能夠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過自己的活法。其實在我看來,像成都這樣的異類實在太少了,在全世界的城市裏都算是異類。許多城市追求更高、更快也許是一種盲目。

有一種說法,成都是“失意者”的城市,成都也是“來了不想走的城市”,您個人覺得呢?

翟永明:成都人講究生活。在他們看來生活才是最重要的,生活才是最值得去體驗的,生活是需要慢慢地去體驗的。但這裏成都人講究生活,並不是說一定要有什麼具體的物質目標,一定要追求到如何高的奢華程度,重要的是人在其中的體驗和享受。我想失意者在這裏能感覺到這樣一種體驗式的生活方式,擺脫日常的競爭和壓力。說成都來了就不想走,其實你在成都閒散慣了,當然就不太適應外面的生活了。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成都也可以稱是平民的樂土。

翟永明:確實是這樣的。這裏的人沒有過多的追求,草根心態比較重,不追求奢華和名牌,所以你在成都可以看到富裕階層和平民階層的差別不是太大。成都人喜歡吃,不講究排場,重要的是味道,所以他們對飯館的裝修不太講究,味道好是最重要的。在成都有一些衛生不怎麼樣卻也能吸引人的小飯館,味道不錯。所以你會發現,騎自行車的和開寶馬的,會擠在一起吃小餐館。有一次,我與一位香港回來的從頭到腳穿著上萬元三宅一生品牌的成都女孩,擠在一家“蒼蠅館”吃兩元錢一碗的涼粉,我一直擔心涼粉的佐料沾到“三宅一生”衣服上。這種現象背後的心態是,在成都人看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錢很多我也不會太關注,也不會太羡慕,也不會特別想著擠進那個階層。成都人在這方面不會有太大的動力,他們只想著過
好自己的生活。

這也許是種“小富即安”的心態。這種說法,可能也是外面對成都的羡慕,也可能是比較酸的一種批評,是不是這樣?

翟永明:這裏的人對生活是知足常樂,可能是因為成都從來就是一個小世界,與外面的關係不是太大。在歷史上,因為盆地關係,成都與外界的接觸不多,它從來就與中原和外界保持著一種隔離感。另外一方面,兩千多年前都江堰的建成對成都的命運是決定性的,這裏自從都江堰解決水利問題之後,很少有大旱大澇,人民一直就比較富裕。在我們成都人看來,這樣一種富庶真的像老天賜予的一樣。重要的是它從來沒中斷過,當然在某種程度上看也有點靠天吃飯的味道。正因為成都從來就是天府之國,所以不會對外面世界有太大的羡慕,也造成普通人不會羡慕別人的所謂成就和物質財富。這裏的人心理狀態比較平和,生活滿意度高,幸福指數也比較高。但從負面來講,一個人在成都容易消磨鬥志,不思進取。

所以成都這個城市可能不太適合那些有事業追求的年輕人吧?

翟永明:成都的這樣一種平和心態不適合年輕人來奮鬥,它太舒服了,會讓人忘記了外面的紛爭,會讓人不思進取。年輕人在這裏不會太追求個人的發展,而會和其他人一樣滿足於吃喝玩樂。這座城市太講究、太滿足於世俗的享受了,有點忽略精神享受。成都沒有好的演出,各種表演在這裏是沒有市場,是完全沒有市場。在這裏,世俗文化太強大了,吃喝玩樂、打麻將等等,擠走了那些高雅、純粹的精神文化。

可是在歷史上,成都從來都是文人薈萃的地方。

翟永明:不只是歷史上,1980年代的時候,成都也依然是中國詩歌和藝術的重鎮。成都的閒散生活方式和緩慢的節奏,在現代依然帶有濃厚的農耕色彩和氣質。這樣一種環境,無論在歷史上還是現代都適合藝術和詩歌的生存。成都的氣場對我寫作是有影響。可以說是一種滋養吧,生活節奏緩慢,氣候舒適、溫和,就會有更多的時間來體會生活,不是匆匆忙忙對生活浮光掠影,可以慢慢品味生活,比較接近古代的生活方式。其實,現在的成都氣質依然如此,所以在這裏依然彙聚著一個詩人和藝術家群體,在這裏總有小部分人在強大的社會世俗生活之外,追求精神上的創造。

有人把上海和成都作比較,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處,比如都比較陰柔。

翟永明:這兩個城市的氣質差別還是很大的,上海或者上海人都追求最高標準,最高的樓、最好的房和最好的車,買不起好車上海人情願不買的。成都人就不一樣,就是輛小破車,成都人開得也自得其樂。所以有一陣子,雖然街上跑的都是比較差的車,但成都的私車保有量是全國第一的,當年是奧拓最大的市場。成都對追求面子上的東西,不是太感興趣,他們只關注自己的生活體驗。

說到成都的陰柔,開句玩笑,也許與大量的陰天有關。成都平原一直比較富裕,比較享受生活,也比較懶散,遇事不慌不忙不著急,更不會產生一種非常強悍的氣場。這種心態和陰柔氣質也來自于成都很少有大災大難或兵荒馬亂的年代,人們總是生活得很從容。印象深刻的就是兩年前的大地震,但地震後我到遵道鎮去,沿途看到房屋倒塌,人們卻照樣樂呵呵地在廢墟前面打麻將。

最近的一則和成都有關的新聞是,成都被聯合國評選為“美食之都”,您作為成都人是否對成都的吃也深有體會?

翟永明:說到“美食之都”,可能還是因為川菜很出名吧。我去過世界的各個地方,發現“麻婆豆腐”這道菜,在全世界所有中餐館裏都有,雖然味道各異。川菜自成體系,它的食材雖價格低廉,但菜品卻在不停地翻新。和其他菜系不一樣的地方就在這裏,川菜每隔很短一段時間就會推陳出新。成都人對吃非常講究,餐館只有不斷推陳出新,才能吸引顧客。曾經吃過一道豆腐宴,共有三十多種豆腐做法,各不相同,讓人驚奇。所以,無論在成都還是全國其他地方,川菜其實一直在變。

作為一座擁有千年歷史的古城,如今的成都已經很難找到歷史的痕跡了,您小時候的成都是什麼樣子的?

翟永明:和中國其他地方一樣,因為所謂的發展,成都有很大的變化,但它的城鄉一體化一直走在中國的前面,城市與農村差別不是太大。有趣的是,成都的近郊可能是最早搞農家樂的地方。成都這個城市也是中國幾十年變化發展的一個縮影,現在的成都已經面目全非。我小時候的成都不是這樣的,可是現在我要是有一段時間不去成都的東邊,我就會找不到路。小時候的成都,街道都非常窄,因為它是個不太大的中等城市。它的路比較窄,但巷子非常大,而且都是串起來的。那個時候,街道上的房子都門板房,白天門板可以卸下來,到了晚上再裝上去。可是這樣的房子現在一棟都找不到了。小時候我住的地方是一棟中西結合的庭院,是以前軍閥自己修的院子。可是這樣一座院子,早在1980年代就給拆掉了,實在非常可惜。還
有一個例子,巴金的房子也是在1980年代就給拆掉了。拆房子的時候,我有一個朋友正好住在附近,就跑到拆房子的廢墟上,把房子廢墟上的很多東西,比如那些斗拱、雕梁都搬回自已家,保存起來。因為他是藝術家,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結果,他把巴金家的“廢墟”保存在了自己家裏。其實這些“廢墟”真的是成都老建築的典型。可哪怕你是名人建築,那也擋不住八十年代就拆了。

現在您開的“白夜”酒吧搬到了寬窄巷子,您怎麼看寬窄巷子這樣一種對古街道和古建築的保存方式?

翟永明:很可惜的是,寬窄巷子本來應該是成都保留下來的最後兩條原汁原味的巷子,改造後,現在的保留只是一種“整舊如舊”的形式。重新修繕過的寬窄巷子是在原來的地基和框架上修復的。好在兩條巷子原來的居民如今有些還生活在那裏,有些也參與了開飯館營生。這些原住民和他們生活的家,保留了寬窄巷子的原生態,雖然只剩下很少一點,但也是這裏最有意思、最有活力的地方。總的來說,儘管寬窄巷子是以一種商業化的方式被保存了下來,但畢竟它們留了下來,而且因為商業化的成功,不太可能再被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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